第43章第四十三章

“哦？天下大势要杀我,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若于长安君无碍，还请试为我言之。”

嬴成蟜看着语气平静，神色淡然，甚至还有心情挪动棋子，十足认真思考下一步应该落在何处，仿佛是在讨论旁人生死的信陵君，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在面对他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拘束感。

明明他都有了即便早死也能拉李斯与赵高陪葬的自信。因为信陵君与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公子出身，同样的军事与政治双优，同样的,有股疯劲……

因为深知自己的麻烦与难缠，所以在面对信陵君这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前辈时才格外地谨慎小心。

随着这个念头生出，嬴成蟜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生出。

既然已经对上了，他的好胜心就不允许他露怯。嬴成蟜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更加闲适的姿态提车吃马，回应道：“信陵君言重了，您是前辈先驱，我这个后学末进可担不起您一个请字，权当互相讨论吧。

“信陵君您不因我鄙薄，诚心邀请我参加狩猎，那我就冒昧的用狩猎之事作为例子吧。”

信陵君十分有前辈姿态地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嬴成蟜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了一块枣脯开始嚼嚼。“我曾听人说起过，狩猎最重要的就是齐心协力，各司其职。在面对大体型的猛兽时尤其如此，信陵君以为然否？”“然。”

“当今之世，各国皆将我大秦比作虎狼，凭一国之力实难抗之。因此山东六国多合纵，试图聚多国之力逼退、击败、分割我大秦。“从六国这边看来，正如各持枪棒弓刀，意图围杀猛兽。此时最紧要之事就是齐心协力，各司其职，诱敌、应对扑咬、补刀，围堵等缺一不可。“但此时有人身旁却蹿出了一只兔子，近在咫尺，伸手即得，令见到兔子的人皆忍不住伸手。

“严密的包围圈便产生了漏洞，导致非但没能抓住猛兽，反而因为遭到了反扑，损失惨重。”

嬴成蟜一大通话砸下去，信陵君的脸色不见丝毫异样，但挪动棋子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嬴成蟜仿若未见，继续说道：“除去猛兽是猎人的公共利益，但必定有人会因此受伤严重，分到的利益不足以弥补损失。“甚至还要担心自己虚弱却怀有巨财，被旁人眼红觊觎。“而兔子则是单个猎人的私有利益，只要抓到手中，立时就能转为己方所有。

“所以人们必然在乎私利远超公利。”

这是卢梭在《论人类的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提出的猎鹿博弈理论，嬴成蟜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适当的言语修饰与扩展。但结论是不会变的。

“我听说燕国近来正在进攻赵国，起因是燕王认为赵国在长平与我秦军对垒后大败亏输，近来又连丢三十余城，已无再战之力，所以想趁此良机得一份好处。

“这就是私利重于公利的具体体现。人永远在安全时贪婪，在恐惧时努力抱团。

“所以六国合纵必败于我大秦连横。哪怕信陵君你怀揣公心，提出灭我大秦后各国交换城池。

“交换哪处城池、民口财赋如何，交换过程中会不会使出一些先迁其民只予空城的小手段，都是信陵君您无法预知，更无权干涉管束的。“哪怕您是魏王，也绝不可能因为抗秦的公利而损魏国的私利。“此为天下大势之一。”

一番话说得嬴成蟜口干舌燥，刚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发现手边多了一杯水，正是信陵君主动推过来的。

此时的信陵君再无颓废之相，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满满的精明勇悍。嬴成蟜摇头失笑，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既是他勾起了好奇心，就该由他负责平息。反正他要说的都是阳谋，无论点破与否，都不影响最终效果。“君两度拒我大秦兵锋，对公利贡献可谓极大矣。然因此名震天下的您得到了什么呢？

“是令兄魏王愈发深重的猜忌。甭说参与国政，就是有家也不能归。客居赵国十年，青丝变白发，酒色以自娱，壮志空对月，夜深常自嗟。“是晋鄙门客不断散播谣言，说魏军只知君而不晓魏王。”晋鄙就是信陵君窃符救赵时魏军的主帅，因为他怀疑信陵君手中的虎符不对劲，为了彻底掌控军队的信陵君命门客朱亥锤杀了他。属于整个事件中的唯一倒霉蛋了。

信陵君已经完全放弃了下棋。

而嬴成蟜滔滔不绝的同时开始收网：“是君这样的黄钟被毁弃不用，龙阳君这样的瓦釜披着虎皮招摇过市，发出雷鸣之音。“维护公利遭受损失，一味攫取私利则飞黄腾达，此天下大势之二。“君若不死，则小人愈彰，他们肯定是不会放过您的。而有君殷鉴在前，天下必再无公利重于私利者。

“至于这其三二"嬴成蟜顿了顿，准备按下不表。不过信陵君却追问道：“我猜你想说的其三是你秦国百年积攒，并吞四海，席卷八荒之势不可阻挡对吧。”

既然被看破，嬴成蟜也就大大方方的承认：“然也。君只一人，力抗一国，必不能久持。

“君如今形势，已如巨石立悬崖。只需轻轻一推，便会粉身碎骨。”对应嬴成蟜的话，信陵君毫不在意，从怀里摸出个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