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的水滴，遗憾地安静下来，扫了剩下的小半边鱼一眼，突然没了胃口。

成年雄性人鱼的单次极限进食量通常为自重的七分之一到六分之一，像他这样的大型个体还能吃得更多。

刚才吃下的量距离饱腹还差得多，但他就是不想吃了。他是不挑食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不挑。

萨缪推开剩下的鱼，推得很远，现在它们闻起来有股腥臭味。在特殊情形下，他是可以食腐的，人鱼不该挑食，何况他清楚这些鱼最多是口感寡淡，绝对没有腐坏。

这很不对劲。

他难得思考起除了"下顿吃什么"和"下次杀谁”以外的深奥问题一一雄性人鱼的本能总在警告他，不可以接受雌性喂食，会不会根本不是“被喂食是虚弱的象征"，其中的因果关系也许搞反了？因为一旦被雌性喂食过，就像吞服了上瘾的毒药，沉溺在温柔的享受里走不出来，再也不愿意自主进食，抗拒一切没被雌性碰过的食物，日渐虚弱，直到在过度饥饿中消瘦衰亡。

毕竞雌性并不承担喂食的责任，不清楚一时兴起会让雄性人鱼庞大的胃口永远定型。

他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相，在心底哀哀低鸣。没有亲代教导的坏处就是这样，他想通了，但已经晚了。小珍珠刚刚只喂了他几口就不肯喂了，靠着这次进食的量，他能坚持多久？一两个月没问题，之后呢？之后小珍珠如果还是不肯喂他，他又能坚持多久？

丧失食欲是死亡的先兆，再强悍的生物也受这条法则束缚。他有点苦恼。

如果他死了，谁来保护小珍珠？

原本的计划中，他会守卫小珍珠直到她陷入永眠，跟着自绝，用骨架搭建最后的屏障。

现在这个计划需要修改，他必须假设生命的极速流逝，假设不久将会离开小珍珠。

在这之前，他要尽快清除所有潜在的威胁。萨缪叹了口气，撑起身子凑过去，离得更近，才感觉稍微好受些。闵霞随意瞥了一眼，没懂他扔了剩下的鱼还长吁短叹的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吃饱了吧。她想，人鱼长得这么美，打嗝方式比较优雅也是能够理解的。她专注地把洗净的手搭在膝头晾晒，尽管重生后的世界面目全非，万幸日光和记忆中一样暖融融的，照在身上是那么的熟悉，和前世好像没什么分别。为了牢记当前身份，她不敢太沉湎于过去，侧头去看萨缪。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他现在的样子很糟糕一一

没被发丝遮盖的臂膀、胸腹泛起大片不规则的红斑，严重的地方仿佛能渗出血。

她愕然地碰了碰比较轻的一处，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该死，只顾着想那些问题，把更重要的忘了。萨缪略微涣散的瞳孔收缩，全身肌肉紧绷，定定的像尊雕塑。他望了眼空中太阳，下意识要挡住有红斑的地方。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样没用，徒劳地垂头，目光黯淡。

这是诅咒，被作为生命之源的太阳与大海厌弃的标志。他偶尔也见过其他物种里有类似的个体，只要活着，终身被日光灼烧，大海不为受诅咒者提供保护色。

和族人一样，小珍珠之前讨厌他，就是因为诅咒吧。闵霞跟着看了眼太阳，又从头到脚…到尾看了他一遍，恍然。人鱼不懂医学常识，这么厉害的白化症状，怎么能晒太阳呢？怪她，怪她，缺乏照顾白化患者的经验，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她推推他，指指太阳，摇头。

她知道…她知道诅咒的事。萨缪不敢和她对视，甚至不敢再叫她。他清楚即将面对什么，和过去一样。

只是，这次他不想争斗，由于自身缺陷被雌性放弃是必然的，哪怕对方是已经认定的伴侣。

自然界向来如此。

偶有温情，时常不仁。

闵霞见他一副晒蔫了的样子，也顾不上身体才刚晒干，直接跳进水里，用力拽他。

她招手：下来啊！

萨缪眼珠迟滞地动了动，还是顺应她的力道，落进海水里。她按着他的肩，吭哧吭哧推到礁石背面去。阴影不够大，就自己游到旁边，用身体增加遮光的面积。

掬了水一捧捧浇上去，观察到红斑渐渐消退，得意地拍拍胸口，意思是：看，好了吧？姐姐我还是有点用的。

她张开手掌，放在他头顶做了个挡太阳的动作，想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暴晒。炙烤了萨缪体表数年的无形火焰被一捧海水浇熄，好像、可能、也许再也不会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