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照蕴摆手,“手令早已销毁。”
谢廷玉问:“我观你们三人同朝为官,本该有同僚之谊。而那两位王氏将领所行皆是利国利民之策,何以遭你等忌恨?”袁照蕴低笑出声。
“谢清宴当真教出个好女儿。自幼送去上清观修行,竞忘了世间最浅显的道理。”
她缓缓起身,仰首望向铁窗,日光斜照间半张脸没入阴影,“她们惠国惠民,与我何干?琅琊王氏若不倾颓,岂有我汝南袁氏出头之日?”“你在道观见惯清风明月,却不知朝堂沉浮。”她转身凝视谢廷玉:“我并非忌恨王琢璋,只是渴求登临士族之巅,欲令汝南袁氏受建康万众仰望。”
“那你………
谢廷玉眸光清冽,丝毫不为自己所说的这番大逆不道话而惶惧,“为何不借此番清君侧之机,废君自立?何须从外寻个草包充数?”袁照蕴放声大笑,“自古朝代更迭,司马氏没落后由姬氏取代。可你看,皇室如沧海桑田变幻无常,而士族始终如巨鼎屹立其间。更何况,弑君者须背负千古骂名,这等赔本买卖,我岂会为之?”笑声在牢狱间回荡未绝,袁照蕴忽地剧咳起来,猝然跌坐草席。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涌上喉头,暗红血迹溅落席间。
谢廷玉望着她狼狈样,冷声道,“有你此等为官者,是百姓之祸。幸好你此番败得彻底。”
“你为了袁氏荣誉,所以设计杀害王氏两位娘子。如今又为了袁氏,你又谋划清君侧。那你有想过望舒娘和袁郎君吗?”袁照蕴抹去嘴角血迹,神色冷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们虽未参与此事,但关键之时,却未与我同立一途。既如此,她们的结局,自当如此。”“可她们不该为你的野心陪葬。”
谢廷玉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自廷尉狱出来,她抬步上马车,朝皇宫驶去。
宫内一片肃穆,众人皆垂首不语。
蓬莱殿的宫侍见到来人,俯身一礼,“谢大人安好。”殿内白烟袅袅,竹帘后谢鹤澜一袭素稿,正与谢清宴议事。忽见帘外人影晃动,竹帘轻启,谢廷玉携着雨气步入。
谢鹤澜抬眼,眼尾漾开笑意,“怎地来前不知会一声?"又见她发丝湿润,水珠落在衣襟上,“怎地来前不打把伞?”“雨不算大。”
谢廷玉向二人执礼,于谢清宴面前端坐,“母亲,有些事想与你商讨。”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奉至谢清宴掌中。“这是?”
谢廷玉道:“此乃袁郎君先前急信,召我与望舒速归建康。故我能于宫宴当日及时救驾。母亲,袁照蕴之罪虽万死难赎,但念在望舒曾为陛下挡下致命一击,近年剿匪安民、收复失地,与我共行土断之功。恳请留二人性命。”她眸光沉静,“如今涉案士族多已伏法,朝堂正值用人之际。望舒武艺超群堪当大任,袁郎君医术精妙侍奉宫闱。我实不忍见明珠蒙尘。”谢清宴诧异展开信笺,“事发后她们姐弟确在园中静守本分。反观其她涉事士族家眷,多有夤夜潜逃被擒者。”
谢鹤澜亦道:“既然二妹妹如此说,那我也要为袁郎求上一求了。恳请母亲念其传信之功,网开一面。”
谢清宴将信笺收拢入袖,“原以为你是来求严惩不贷。"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你重伤之际,她们姐弟送药问诊之恩,我并未忘记。在你之前,崔元瑛、王兰之已来求情,皆言建康动乱时袁氏姐弟有功于社稷。”话音间已透出转圜之意。
谢廷玉展颜一笑,又道:“母亲,此番土断之策虽遭中止,然其利于国家收敛财政甚大。待新帝继位,还望母亲允我再度南下,续行此策。”三人又絮絮一会,谢廷玉起身告辞。
回去时,她依旧没有撑伞。满头湿发贴在鬓边,衣襟尽数湿透,待她踏入长好院时,恰巧撞见姬怜正自主院而回。
谢廷玉只是草草换了身衣裳,又随意泡了个澡,便钻进被窝里。等姬怜再回来看时,只见她缩在被中一团,露出的半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伸手一探,额头滚烫。再探入被中,握住她的手,却冰凉得很。姬怜赶忙令人去打一盆热水,熬煮姜汤,又特意把府内的医师喊来。他依医嘱,以热水反复替她擦拭身子。帕子滑至胸口时,谢廷玉迷迷糊糊睁开眼,嗓音又轻又哑:“怜怜,你别趁我睡着就扒我衣裳。”“什么扒你衣裳,我是在给你散内热。”
姬怜端来一碗漆黑的药汁,光是闻药香,谢廷玉便苦得舌尖发麻。谢廷玉缩在被中,死死裹紧,“能不喝吗?我身体很棒的。”“不行。”
姬怜语气严厉,舀起一勺凑到她唇边,“你乖一点,快喝。”谢廷玉叹口气,“你是气我一定要你用套子,所以才想着一勺一勺折腾我,让我苦到掉眼泪?”
“什么啊!”
姬怜眼神闪躲,“谢廷玉,你别胡说!”
他小心将她扶坐起来,碗沿抵到唇畔,低声劝:“喝吧,喝了就会好得快。”
“不想喝。“谢廷玉偏过脸。
姬怜哄道,“好廷玉,你若实在怕苦,那我喂你喝,我陪你一块儿苦。”“罢了。”
谢廷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我不舍得你与我一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