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第八十四章
世人常说,将死之人会重历平生。
她两世为人,许多前尘已然模糊。最初的记忆,只能追溯到那个饥荒年景。记得是在五岁那年,于一个昏黄的午后,一个女人骑着老青驴晃晃悠悠路过她家门口。她刚在后山摘了些野果,抱着回家时,正与那陌生人对上视线。说来也怪,那女子面相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满头霜白。对视片刻后,对方竞从怀中掏出一贯铜钱,指名要买她。
“娘亲。”
小女孩睁着懵懂的眼,看那陌生人将一贯钱塞进母亲手里。爹爹在一旁默默抹泪,始终没有开口。
“小五。”
母亲盯着她看了半响,终于取出块粗布,包上全家仅剩的两个窝窝头,“这位大人能让你过好日子。你…你就跟她走吧。”她很疑惑,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家里本就没有属于她的新衣裳,平日里穿的,都是四个姐姐穿剩的旧衣,拣着勉强合身的套在身上。转身回到拥挤的通铺,她胡乱翻找出两三件衣衫攥在手里,便跟着那人坐上头青驴,一步步离了家,从此再没回去过。后来过了许久她才懂,家里大姐,二姐,三姐早已成人,能帮衬着操持家事。四姐自小腿脚不便,离不得人照料。这么多孩子里,唯有她,是母亲最能割舍的那一个。
毕竞她连名字都没有,家里的人都只是喊她小五。这位新师傅从不透露姓名,只带着她一路南行,最终在半山腰的一座院落落脚。
院落很是宽敞,入目先见一片翠竹掩映,旁侧立着座六角小亭。几间厢房错落相连,更让她惊讶的是,竞有仆从专门伺候师傅起居。只是师傅从不准人进书房打扫,这些仆从平日多在庭院里修剪花木,或是在用膳时立在一旁伺候。从前,她总跟四个姐姐挤在狭窄的通铺里,夜里睡觉时还常被人抢走被子。如今跟了新师傅,不仅能单独住一间房,盖的还是干净柔软,带着淡淡花香的被衾。
况且,她终于不用再穿别人的旧衣裳了。
有专门的人来为她裁制新衣,用的也不是从前那种磨手的粗布麻衣。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跟着这人走,真的能过上好日子。又过一段时日,有人打听到师傅在此处落脚,常带着几个随从,手提贵重礼品在院门外高喊,“天鸾大师,可否为在下家族卜算一卦,指点迷津?”一开始以为是师傅的名号,后来才知这是她的本名,只是不知道姓什么。师傅自然是没有接见这些人。她见师傅眼皮都未曾掀开一下,只是手指又翻开一页,聚精会神地看着。
她不解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接连十余日吃闭门羹仍不肯放弃。后来她悄悄躲在墙根,恰听见院门外有人窃窃私语。“听说这位建康来的天鸾大师专为天子算命,次次皆准?”“自然是真。”
“那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在建康当值,非要来南下来此处?”“好像是这位大师演算出不该算的,说下一任皇女将来某一日会死于马上疯。”
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耳力惊人,还是听到了。她想,马上疯是什么?师傅还会演算命运吗?这件事她记了很久,直到她入宫任金吾卫时才明白何为马上疯。哦,原来是死在男人的榻上。
听墙角累了,她直起身,一回头却撞见师傅立在不远处。逆光中看不清神色,唯见那头霜发在日光下泛着银辉。
自那日后,再无人来求卦。
师傅待她确实不薄,衣食住行皆照料周全,唯独不肯教她识字念书,只扔给她几本武功秘籍。书中字画交错,她看得半懂不懂,捧着书去问师傅那些字的意思。
师傅只是稍稍挪动鱼竿,将斗笠往脸上一盖,“不懂就自己想方设法弄懂,别来问我。”
这人当真古怪!供她吃穿用度,却从不给零钱买零嘴,也不肯教她识文断字。
“那师傅给我取个名字吧,小五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名字。”师傅随手从钓具箱里抽了卷竹简抛过来,“自己挑两个字。”这不是难为她吗?她连字都看不懂,如何要她选,好气人!后来听仆从说山脚下有间书院,专教人读书识字。可她身无分文,缴不起束惰,又还不会打猎,只得日日偷偷趴在窗边听讲。十有八九回会被逮个正着。那老师总举着戒尺怒气冲冲赶她,她一溜烟就跑没影。时日久了,老师也拿她没法子,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偷学终究不如正经听课。她只勉强认得些字,却始终没学会握笔书写。翻出师傅当初扔给她的竹简,见首块木牌上刻着《天文志》。随手指向一行字,“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从此,她便自称璇玑。这名字清脆悦耳,念起来格外顺口,而她再也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野孩子了。
师傅听闻她自取此名时,眼皮微颤,又露出初遇时那种古怪神情,盯着她良久方才转身离去。再回来时,又丢来几本武功秘籍,“且先自行练着。”院中那棵桂花树春发新芽,夏绽浓荫,秋吐芳华,冬敛枯枝。璇玑便在这树下从扎马步练起,日复一日地苦修。后来索性攀上树梢,砍下根树枝草草削成木刀,以此为刃继续练功。
每回练刀时,师傅总在竹窗下静静凝视。那目光似透过璇玑在看别的什么,又似在端详什么珍奇之物,总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璇玑始终想不明白,师傅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