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愿者上钩（二十二）

萨缪放弃了对这群人类的期待，他能告诉伴侣的一切都关于大海，她需要亲眼看看。

是时候回去了。

按照承诺，他等够了进入实验室的第六十个日落，才动了动几十天来搁在仓底的鱼尾。

玻璃开裂的脆响接连不断，但直到一股水流淋在反复路过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研究员身上,才换来对方抬头一一

看似纤薄得能透出皮下血管的尾鳍扎穿复合的多层玻璃壁,轻巧地拔出，网状的白色纹路自锥形的孔洞向外一圈圈扩散。这座观察仓的质量着实不错，即便这样也始终没有整块崩解，只是汩汩漏水。

借尾部支撑，萨缪贴着仓壁游动，攀援而上，蹼掌抠住了仓顶边沿，拉起躯干，俯身探下仓外。

“让你们的首领来见我，那个叫简玉的人类。"他的曩发扑落，像场微型的银白海啸。

好在,研究员的脑组织还没有萎缩到理解不了语言的程度。事实上，这位研究员在被浇了个透心凉之后，运转滞涩的大脑突然激发出活性，难能可贵地唤醒部分记忆，一幅幅画面，关于面前的人鱼。“啊啊啊啊啊！"研究员尖叫着拔足狂奔，显然脑海中的回忆不怎么美好。“闭嘴。"萨缪的眉毛与肤色一样白得透明,不仔细看难以分辨，但他还是蹙了下眉。

他喉间数量远超人类的软骨挤压，发出道短促的次声波，精准命中了跑成一道残影的研究员。

“吵到我的小珍珠了，她在休息。”

研究员的脚步与叫喊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面部七窍慢慢流出殷红的血。

运气好的话，接受及时救治，休养一阵就能回归正常生活。运气差一点，内脏会在共振中破裂，因飙升的血压变成个过度摇晃的喷雾瓶，任何挪动都可能导致其爆炸，当场死亡反倒是种幸福。

没人过去检查倒地研究员的运气，甚至没人试图靠近。他们像是竹筐陷阱周围啄食的鸟，落下的竹筐网住第一只时，其余的便乌泱泱飞逃。逃也不会逃多远，在坠落的风和腾起的灰尘将将够不到的地方，三两两重聚，继续啄食。

只不过吸引他们的不是谷物或者饼干和面包屑，而是热闹。他们举着相机、录音笔，看起了热闹。

非要较真的话，这才是他们最近真正的工作。除了充斥脑内的“回家"信号，重复了几十天的摄录举动已经形成肌肉记忆，拜一人所赐，在他们表现出严重的退行之前刻意发布的最后一道有意义的命令。萨缪甚至不屑于继续抓捕，他仿佛看着每个镜头，又仿佛谁也没看，视线穿越建筑、穿越空间，携带着飘渺的低音：“简玉，出来。”简玉没想躲藏，她只是单纯忘记看表。

不像人鱼良好地保持着与自然一体的生物节律，人类，尤其是被城市驯化的人类，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基本依赖于各种各样的钟表。现在是初夏，日落的时间逐渐推迟，第六十次日落已经比第一次日落时晚了近一小时。

简玉对日落的概念和所有城市人一样模糊，范围最多压缩到两个小时以内，但萨缪显然不这么认为。

她又迟到了。

这次迟到产生了些代价一一一具皮肤饱满透亮的尸体。她对尸体并不陌生，但如果是每天都看见的熟悉面孔，多少还是有点动容。主要是这具尸体死状比较少见。

通常来说，“饱满"都是因为肿胀，在海边，很容易找到肿胀的尸体，被海水泡个几天，腐败后形成巨人观，厉害的可以肿得像羊皮筏子。但那些尸体都很臭，臭得解剖时直觉灵魂也被腌渍，且丑得面目全非。她的这位属下倒是肿得很“漂亮”，脸色红润，气血充盈。如果不说他死了，科研所背后的投资人们恐怕有不少愿意花大价钱买断能够达成类似效果的美容养生秘方。

但是他死了。

简玉劈手夺过最近一人手里的摄像机，调出录像倒放。因为没有任何人上前救治，所以这人的死亡画面拍摄得十分清晰稳定，毫无遮挡。她看到了高清的全过程，安静而迅速。她不太满意，因为录像中显示不出这人的具体死因，还要等验尸结果。也许是声波，像在捕鲸船上时那样，但这种精度和威力都远胜过往，是之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

可惜就杀了一个人，不然供给研究的样本会更丰富。萨缪对这群人的行为感到轻微的不解，和……鄙夷。能够理解死亡的种族往往富有更高级的智能和情感，比如虎鲸，比如大象。他见过大象，人类的船只载着几头从灼烧的陆地离开，驶向大洋彼岸。这些庞大笨重的家伙心思却很细腻，他能听懂一点它们的语言。不多，零星的几个单词，像是"妈妈”“坟墓”害怕”，穿透铁笼与船体，洒进深海。虎鲸见得更多，人鱼之下最强大的海中捕食者之一，依然逃不过生老病死。它们会徘徊在亲人的尸体旁数个日夜、数百个日夜，母亲托着孩子，孩子围着母亲，直到死亡的一方化为腐骨，这场悲伤暂告段落，收进幸存者之后几十年的生命里。

人鱼没什么家庭观念，除了伴侣，成年的后代常常彼此敌视，对亲代大打出手的事也屡见不鲜，但人鱼的哀悼深远得超越岁月。同族之间并不会为“遗言”过多驻足，大多出于好奇